他和青年作为凭空出现在车上的玩家,自然是没有车票的。
奈何青年在前一次大巴车急转弯、遗像落地的时候,借着帮忙扶遗像的动作,趁乱从上面摸了两张车票下来。
青年自己留了一张,又给他塞了一张,还通过灵魂叶片威胁他说:“作为队友,我会尽可能保证你的存活,但也希望你能展现出足够的价值,以免我哪天觉得你没用了,顺手弄死你。”
很好,这很齐斯。
董希文拿着印刷着别人的遗像的车票,只觉得但凡司机一个个查过去,货不对板的他和齐斯都要完。
他正考虑着现在补票还来不来得及,就听身边的青年笑道:“不需要了,那两个倒楣鬼就要被赶下车了。”
董希文顺着青年的目光看去,只见上车处的投币箱中,无数张纸币从投币孔中涌出,飞向先前被偷走车票的那两名乘客。
乘客的虚影闪烁了两下消失了,纸币卷起座位上的遗像和骨灰盒,从打开的车门处丢下了车。
车门再次关上,董希文透过车窗又看到了两名乘客的身影。
男人的脸色变得青绿,嘴诡异地大张着,似乎想诉说什么;女人将脸贴到车窗上直勾勾地看着董希文,眼睛和口鼻流淌下血泪,在玻璃上留下一道血印。
董希文低下头,手中车票上印着的女人头像同样也在看着他,眼神带着怨毒和憎恨。
他略微心惊,作为罪魁祸首的青年却是云淡风轻地拍了拍他的肩,面具下的唇角扬起一个弧度:“怎么了?看它们愤怒得要命却又无计可施,你不觉得有趣吗?”
董希文一点儿也不觉得有趣,心里只有一个想法:该说不愧是类人吗?你是真不做人啊!
大巴车继续前行,驶过流血的石碑,驶向前方的山脉,将两只倒霉的鬼怪丢在车后。
董希文将明显有问题的车票折了两折,塞进口袋,在脑海里面和弟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,迫使自己不去关注一整车的鬼怪。
青年则拿出不知怎么带过来的手机,点进开心消消乐玩了起来,手腕上的银色手环折射血月的光,熠熠生辉。
……
另一边,齐斯倚靠在车窗上,望着窗外苍茫的自然风光出神。
大巴车混杂在牛羊的集群中向前方疾驰,不时有牛羊力竭倒下,转瞬间被身后的同伴踏碎身躯,发出高昂的哀鸣。
山很近了,像是末日降临时从地底爬出的高大怪物,狰狞地向狂奔的生灵们压下,衬得山下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渺小。
最前面一排的动物们跑得太快,拐弯不及撞到了山壁上,折了脖颈。后面跟着的动物不曾停步,一个接一个地踏上前辈们的尸骨,纵身飞跃。
大巴车冲进黑洞洞的隧道,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兜头罩下,身边好像什么都没有了,却又好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。
徐瑶的声音在脑海底部响着:“我打听过了,我们要去的地方叫‘香格里拉镇’,因为传说活人在那里会得到永生,死者在那里会得到净化,所以他们管那地儿叫‘圣城’。”
齐斯听说过“香格里拉镇”,这来自于一本叫做《消失的地平线》的,讲的是四名西方旅客误入香格里拉秘境、遭遇种种离奇事件的故事。
“香格里拉”一度成为世外桃源、伊甸园、美好、幸福的代名词,诱使世界各地的冒险家来到龙郡,寻找这个传说中的地方。
玩家即将去往的“香格里拉镇”,估计是参考中的设定生成的,不过大概率会以扭曲恐怖的方式呈现便是了。
徐瑶继续说:“永生应该是不用想了,我听这边的鬼说,所有迈过界碑的都是死者,都成了鬼,经过一条隧道,就是经过了一生……你现在是不是在隧道里?你怎么还不去死啊嗬嗬嗬……”
耳畔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,依旧是徐瑶的音色,却带着不属于她的恶意和狠毒。
转瞬间,连音色也变得陌生了,是一种苍老的却故意捏细的嗓音。
“你已经死了……你终于死了……”
“留下来吧……来陪我们吧……”
和灵魂叶片的联系这次全部断了,齐斯将咒诅灵摆握在手中,随时准备甩出,身体却像是被一种力量压住了,越来越重。
他被定在座位上,动弹不得,绘制着他的遗像的车票飞了出来,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诡异地笑着,眼珠来回转动。
男女老少的声音在四面八方盘旋,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着他绕圈。
“活着有什么好的?死吧,死了就不会痛苦了……”
“去死吧,你这个怪物……你就不该存在……”
“不要杀我,不要吃我……你杀了我吃了我,那就和我一起下地狱吧……”
“齐斯,姐姐换上了红衣服,挂起来了,你看姐姐恐怖吗?”
齐斯能够分辨出那些声音的主人,曾在床底下劝诱他去死的鬼怪、排斥和仇视他的孩子们、被他吃掉的那个“朋友”、上吊自杀的堂姐……
所有过往的死者好似在世间淹留不去,又在此时齐聚一堂,欢欣鼓舞地接引他去往死后的世界。
齐斯站起身来,没有触到前面的椅背。他后退一步,原本该在那儿的座椅也消失了。
凛冽的风一阵阵地刮在脸上,刀割似的痛;野兽的嗥鸣不受阻隔地传来,他好像暴露在露天之中,独立于寥廓无人的荒野。
前方的黑暗中站着一道女人的身影,一身鲜红的长裙,长发覆面,眨眼间飘闪到眼前。
女人侧头看着齐斯,发丝被风吹散,熟悉的面庞上竟然镶嵌着一双银白色的眼睛:“你杀了我。现在你也要死了。”
宣告声伴随着轰然的钟鸣,思维殿堂里的猩红主祭牌疯狂颤抖起来,连带着齐斯的心底油然生出一种久违的恐惧,好像与宿命写定的天敌遭遇,分明知晓自己的死期,却被逼迫着赶赴死亡的结局。
这种恐惧是生理性的,激起喉头收缩、骨骼摩擦,连心跳和呼吸都漏了一拍,并在下一秒沉闷地砸下。
齐斯本能地想要后退,却终究稳稳地站在了原地,似笑非笑地问:“齐欣悦,这么多年过去了,你还没去投胎吗?或者……你是来恐吓我的‘或’?”
女人没有回答,目光慈祥而哀伤,轮廓的边缘一度度淡化下去,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。
天光陡然大亮,是找不出一丝阴影、明亮得反光的那种亮堂,像是曝光过度的照片一样白茫茫一片,反而显得死气沉沉。
大巴车驶出隧道,撞入平沙无垠的原野。视野的尽头横亘着一排犬牙差互的雪山,轮廓曲折竦峙,恍若牢笼的边缘。
随车奔驰的所有牛羊在同一时刻停下步伐,像人一样原地跪下,两条后腿撑着地面,前蹄在胸前合并。
它们虔诚地朝雪山跪拜,如同祭典前夕主动向神明献祭的牲醴,在注目的刹那产生净化心灵的感召力,让目击者下意识想要跪地叩首。
齐斯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到了敞开的车后门旁,离上车时的座位足有三步的距离,如果方才他再后退一步,只怕会摔下车去。
在不该下车的站点下车,结局可想而知。
“齐哥,你没事吧?你的脸色好难看……”林辰声音关切,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座位,作势要过来搀扶。
“没事,刚才风有点大。”齐斯摇了摇头,坐回后排。
他隐隐有所觉察,这个副本就像是一个精心编制的陷阱,而他则是这个陷阱处心积虑要捕获的猎物。
不利因素太多了,糟糕的预兆更是层见迭出,他不知道祖神复苏的进度如何,但可以肯定,接下来要去往的地方受其影响和控制。
结合第一代神系的末尾和第二代神系的开端,齐斯早有猜测,祖神也许是规则自我净化的工具,亦是末日天启的来源。
每当规则濒临崩溃,沉睡的祖神尸骨将再度复苏,吞噬所有神明和生灵后迎来重启,重复创世和被诸神分食的过程。
祂和黎曾分食祖神,如今或将反过来成为祖神的食物,合情合理,但他并不愿意。
“隧道后站到了,欢迎来到属于亡者的领域。”冰冷的播报声打破寂静,大巴车在又一座界碑旁停下,打开前门。
徐瑶提着鲜红的裙摆,走上车来,大喇喇地挑了个空位坐下,回头看齐斯:“刚才是不是出事了?我忽然就联系不上你了。”
她神情中带着一丝好奇,有此一问显然不是担心齐斯的安危。
齐斯望向她身后,问:“就你一个人吗?”
“那倒不是。”徐瑶看向车外,“还有个帅哥,似乎也是被你拐进来的,你不知道吗?”
穿棕色长风衣、戴金丝边眼镜的年轻人适时扶着栏杆踏上大巴,冲齐斯轻轻颔首:“好久不见。”
齐斯见状,咧嘴笑了:“陆离,我没想到傀儡师真舍得让你来。”
来人正是《无望海》副本中,作为傅决的傀儡摆过他一道,差点通过傀儡丝寄生他的陆离。
当时齐斯凭借刚进诡异游戏、尚且比较浅薄的经验,推测陆离随大部队乘船离岛是为了释放烟幕弹。
但倘若仔细分析,仅仅为了迷惑他而舍弃陆离这个有九州背景的傀儡,未免太不经济了——陆离恐怕另有任务在身,也未必死于副本的机制。
而在和契的记忆融合后,齐斯终于明白了空缺的那一块拼图是什么:海神的灵魂和神力被封存在海神权杖中,为他所用,那么,海神的肉身和权柄呢?
答案呼之欲出。
末日在即,第二代神系的旧神注定成为规则的养料,新神的人选尚不可知,小概率从玩家中拔擢,大概率会从第一代神系中复辟。
如果是后者,曾为祖神从神的海神的存在就很微妙了。
齐斯抬起左手,猩红的契约长卷在虚空中凝结,飞向陆离。
陆离抓住凭空出现的金色羽毛笔,在长卷上签下名字,也是微微一笑:“你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,昔拉自然会尽最大的努力满足,希望你能感受到我们合作的诚意。”
齐斯上下打量了他一遭,语调略带讽刺:“我原本以为你已经变成海神那个恶心的模样了,没想到你竟然还能维持人形。”
陆离笑了起来:“还要多谢你愿意给我发一张小牌,把我拉进最终副本。不然我都要忘了作为人类该如何直立行走了。”
新的灵魂叶片已经在思维殿堂深处生长,齐斯暂时没了继续搭理陆离的兴致。
他一向喜欢玩两头下注、风险对冲这一手,先前在落日之墟和傅决一见,将【商人】牌交给他,便是暗示了希望的人选。
傅决接住了他的暗示,如他所愿将陆离派过来,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儿。那条传达合作意图的短信的潜台词便是接受了他提出的条件。
只是这让步太轻易了,齐斯免不了开始好奇,傅决究竟有何所图,恐怕不止是在最终副本中多占一个名额那么简单……
陆离从容自若地在离林辰最近的空位坐下,温和地冲面无表情的林辰笑了笑:“这位应该就是林乌鸦林会长吧?久仰大名。”
林辰自从徐瑶上车起就保持着少说少错的沉默,属实是和两位新队友都不熟。
徐瑶倒还好,前天吃饭的时候见过一面,他知道这姑娘是从《双喜镇》副本里跑出来的NPC,对他没有恶意。
而陆离……之前齐斯是告诉过他,最终副本期间,为了保证未命名公会能在各方势力的夹缝间生存,会和昔拉公会、九州公会进行有限度的合作。
但他明明记得,陆离可是在《无望海》副本中差点害死了齐斯……纵然齐斯能冰释前嫌,他还是难免感到抵触。
而且这一上来就主动找他搭讪,明摆着居心不良好吧?
林辰自动进入“林乌鸦”的角色,冷冷道:“你现在见到我了,以后可以不用‘仰’了。”
陆离失笑,倒真转过了头不再看林辰了。
车门合上,大巴车继续前行。人到齐了之后,满车的鬼倒没那么唬人了,阴森的氛围消减了许多,一眼望去人头攒动,反而显得热闹。
天风浩荡,卷起砂砾和干草疯狂地吹打着窗玻璃,发出“啪啪”的怪声。
窗外的原野跪满了各种各样的动物,越往前越是密集,其中的一些已经死去多时,皮肉开始腐烂,裸露出其下的白骨。
渐渐的,动物的群落中出现了人类的尸骨,同样双膝跪地,双手在胸前交迭,做出虔诚的祈祷姿势。
他们好像已经在这里跪了上百年,皮肉完全消失了,只剩下泛黄的骨架空洞洞地矗立,眼窟窿折射幽暗的冷光。
远处隐约能看到其他的车辆,不仅是大巴车,还有马车、轿辇、蒸汽火车等各个时代的交通工具。
车上装着的都是些棺材、骨灰盒、陶瓮、骨殖瓶……世界上所有死者好像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这里,来轮回,来朝圣。
大巴车驶入一片铺满白石头的空地,停了下来。驾驶座上的纸人扭过头,腹腔里发出闷闷的声音:“圣城到了,各位旅客,欢迎来到香格里拉,我们的起源,我们的终结……”